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1859年11月9日。
已经过了十一点了。十一月的伦敦很冷,大雾弥漫。格罗斯凡纳广场和南奥德勒街的拐角处,巴兹尔――那天他身穿灰大衣,围着我送他的黄色围巾――拉着我在浓雾中前行。
几米之外,一个穿着皮毛大衣的高挑身影匆匆走过。
“道连!”,巴兹尔大声喊道,追上那个穿皮毛大衣的身影,拉住他的胳膊:【道连!多走运啊!我们从九点就在你的书房里等,最后,我可怜你那个仆人了累得不行了,才吩咐她让我走了后自己去睡觉。我们要乘半夜的火车上巴黎,临行前我得见见你。你走过时我猜是你――或者不如说是你的皮大衣――但我没把握。你认出我来了吗?】
【在这样的大雾中吗,亲爱的巴兹尔?啊呀我连自己家在哪儿都认不出来呢!很遗憾你得走了,但我想你很快又会回来的,是吗?】
【不,我要离开英国半年。我想在巴黎搞个画室,闭门创作。不过,我要谈的不是自己的事儿。我们到你家了,让我们进去一会儿吧,我有话同你说。】
【那我太高兴了。可你不误了火车吗】道连格雷懒洋洋地说,用钥匙开了门。
“没关系,火车十二点一刻才开,大件行李已经送过去了,就只有我和小露西――她怎么都不肯听话先走――还有一个行李箱。误不了事。”
他对我柔声说:“露西,你在客厅等着好吗――在沙发上打个小盹儿吧,可怜的孩子。我有一些事情和道连谈,谈完再来找你。”
我那时早就困不行了,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点了点头。
巴兹尔慈爱地揉了揉我的头发,温和地微笑着:“好孩子。”
艾瑞克,这就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就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个表情:我画到这幅油画上的这个微笑。
巴兹尔跟着道连格雷上楼去了。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传来。
“谈什么?希望不要谈我……”
“就是谈你自己……必须……可怕的坏话……”
然后我睡着了。
我被一阵可怕的心悸惊醒过来。我嗅到了危险――小孩的直觉就像野兽一样精确。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一点钟了,巴兹尔还没回来。
楼上传来轻而急促的脚步声。
我害怕起来,悄悄藏到厚实的落地窗帘后,从窗帘缝隙往外看。
是道连格雷。
然后我嗅到了一丝极轻的腥甜味……我看见道连格雷的前襟和袖子上沾了大片红褐色的污渍。
我四肢一下就麻了,全身不能控制地发起抖来,想哭但知道不能发出声音,就捂着嘴强忍着泪水,忍到眼睛发痛。
“该死的小杂种!”道连格雷低声诅咒,在客厅疯狂寻找起来。
我屏息静气,心里知道他忽远忽近的脚步就是命运的判决声。
终于,道连格雷走到窗帘前面站住,隔着窗帘,粗重的喘息声离我不足十英寸,我闻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
死定了,我想。
忽然二楼传来轻轻的响动,道连格雷迅速向楼梯掠去!
在他的身影消失在二楼拐角的瞬间,我跳出来,没命地跑出大门,用尽全力朝街上跑去!
路边的醉汉向我伸手,人形在浓雾中扭曲成幢幢鬼影,寒冷的风在脸上刮过,我觉得喉咙和眼睛像是火在烧。
终于,浓雾里那带着标志性帽子的身影近了……是巡警。
我飞跑过去,一把抱住巡警的大腿,大哭起来:“巴兹尔不见了,他流血了……可能受伤了!求求你救救他!”
巡警吓了一跳,见我是个小孩子,不耐烦地说:“去去,小孩儿捣什么乱!”
“是真的!他就在那边格雷公馆里面!他不见了两个小时了!我看见了血,他可能受伤了,求求你,求求你陪我去找他!”我一边这样说,一边紧紧扯住巡警裤腿,放声大哭。
大半夜的,大概见我这么个如丧考妣的小丫头确实邪门,那个年轻的巡警犹豫片刻,还是拉着我往道连格雷家走去。
到了目的地,我大吃一惊,因为道连格雷正穿着早前见过的皮毛大衣,站在自家门外拉门铃!
“哦,警官你好啊,很晚了不是吗!没带钥匙可真够呛啊!”,他这样说。
我瞪大双眼:“你撒谎!你刚才还在屋子里!”
“什么!这孩子在说什么呀!”,道连格雷用一种自尊受创的表情看着警察――他可真是个一流的演员!
巡警将信将疑地看了看道连格雷,又看了看我,说:“非常冒昧,先生,这孩子刚才向我报告了一宗失踪案,请问您是否能让我入您府内检查一下?”
“呵……失踪案?小孩子的想象力总是这么丰富。不过,”道连格雷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很愿意配合您的工作。当然,这是看在您是个可敬的人的份上。”
然后有个睡眼惺忪的仆人来开了门――就是不久前在格雷宅招待我们的那个――道连格雷随意地问道:“今天有人来过吗?”
仆人答道:“巴兹尔霍华德先生九点钟来过,坐到十一点就走了。”道连格雷耸耸肩。
“我们后来又回来了!”我当然大声澄清。
“我看着他们离开的……后面也没有给任何人开过门。”仆人迷茫地说。
他当然没看见!因为是道连格雷自己给我们开门的啊!忘带钥匙,哈!多卑鄙的撒谎者!
“好啦好啦,请您带这位警官先生四处看看吧。他似乎在找什么人呢。”他还故作大方地吩咐下去。
我从没见过这样颠倒黑白的手段,当时脑子都乱了,只能狠狠地盯着他,翻来覆去地吵:“巴兹尔!你把巴兹尔还给我!”
道连格雷脱下大衣和外套,里面穿的衬衣洁白干净,一股浓郁的香水味散发出来。
――这个精明的谋杀犯连血衣都已经换下来了。
道连格雷主动带着巡警四处看起来:他态度自如,风度翩翩,更像是一个带客人参观宅邸的主人,而不是一个嫌疑犯。
富丽堂皇的装潢和昂贵的摆件显然在那个年轻巡警的心理上起了微妙的作用。
“我的乖乖……”,他咋着舌头,态度越发拘谨起来。
看了两层之后――只是两层,格雷宅邸上面还有一层呢!――巡警已经窘的不知道手往哪儿放了:“先生,今晚真是太冒昧了,请您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