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让进入太屋中时,姬文光亲自降下御座到了门边迎接。之前刘世让当上西戎校尉、雍州将军之时也只是内朝提名,军中就地提拔,所以刘世让事实上并未与朝中大部分公卿见过面。
初次见面,刘世让神貌清朗,风度宛然,混不似一个粗鲁的武将,姬文光眼前一亮,见之甚欢。见到欲要行礼的刘世让,姬文光连忙上前扶住,道:“爱卿,无需多礼。”刘世让这个礼就没有办法再行下去了。
姬文光热络地握住刘世让的手掌道:“爱卿,你怎么才来!朕可是十分想念你呀。”他这一句“刘卿”叫得十分亲切,握手握得结实自然,刘世让感到皇帝的手心冒汗,极暖极柔,再望其眼神不由低下了头,有些不适又有些惶恐。
不适的是皇帝如此礼下于人,实在与其尖刻冷峻的传闻不符,惶恐的是京城上层秘闻,传言曾给姬文光下过一个二十字的定义:感情用事,喜怒无常,贪财敛赋,刻薄寡恩,杀臣自显。这二十个字的定义每个词都能令刘世让不自觉打个寒噤,一个比一个程度深。这其中每个字里都带着浓浓的血腥味,每个词都代表一段传言姬文光不光彩的历史。
其中最后一个也是最恶劣的一个杀臣自显事件对应的是文光朝刘世让现在身处的这个职位的前一任。前一任的西戎校尉因为在时机不成熟的情况下被催战,不得已出战,经历了一场大败失地数百里,最后却被以讨伐西戎不力的罪名处死,连带着的顶头上司雍州将军也一并丢官罢职,这才有了刘世让以壮年身兼两职的殊权。
而这种事情不仅仅只发生在前任西戎校尉等人身上,在此之前已经接连发生了好几起了。
而且姬文光极擅长居功诿过,好像怕人不知道他是千古一帝,总是前线臣子一有什么功劳进展就诏告下成自己的功劳,然而又好大喜功专权独断,外行指挥内校前线的全部战役规划每一步都是以他八百里加急奏马传递所送的诏书为教条,常常指挥老将千里鏖兵,结果无不是贻误良机贪功冒进,常常导致失败。
这些挫败,他又都统统诿过于部下将领,结果将领们不是杀头就是撤职,导致无人敢为将。
一些老将强将都被杀了一茬,所以像刘世让这样没有资历靠实力从基层升上来的青年低级将领才有机会冒头,最后被有心人选郑更是由于他家世清白毫无背景,所以朝中势力激烈角逐的职位最终才会让他上,正是妥协的结果导致他青云直上。
而能让声名狼藉的姬文光如此礼下于人,毫不计较,刘世让内心不由得更是诚惶诚恐,然而他面上却早已经是感激涕零,洪水泛滥道:“陛下,那个臣罪该万死,辜负了君父的殷切期望,臣还…臣还损兵折将,臣有罪!怎值得陛下如此那个礼遇!”
“损失大吗?”姬文光凑近刘世让,切切地问道。
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刘世让连连磕头,如实道:“那个臣轻敌冒进,损失了三千兵马,辎重一批。”
“哦,不是很多,不是很多嘛。”姬文光松了一口气道。
“嗯?”姬文光的回答令刘世让更加怪异,皇上怎么看起来似乎与传闻大相径庭了?然而一想起卫盐那句有头无尾的话他就不由豁然开朗。
姬文光之前曾让人打听过,知道刘世让收到诏令之后轻装而行,而且沿途避开想要阿谀拍马的地方官,每次都只在驿站停宿,尽量不打搅地方百姓,这让姬文光非常有好福此时他想起了刚刚卫盐所的那一番话,早将赵广汉的那封参劾的奏章抛诸九霄云外。
心道那个应了鹑首象的能臣干吏怕不就是要应在眼前此人身上么!
想到此他不停揉搓着刘世让的掌心,很是兴奋道:“刘爱卿,你为朕镇守国门于西陲,令敌人莫敢东进扣关,本身已是莫大的功劳。
朕既是我大周的子,礼当礼遇于你。
朕只恨上没有早一日降下你为朕所用,又怎会在意这些节?”
刘世让惶恐道:“陛下,那个臣在西陲无尺寸之功……”
姬文光摇头笑道:“无妨!俗话,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你这个上应鹑首象之命的人竟然还不知道自己身负之命,岂非造化钟神秀乎!”
刘世让闻言苦着脸,好像吃了个酸杨桃皱眉道:“‘鹑首’?陛下可否为那个臣解释一下,这个鹑首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刘世让紧张得满头大汗,自己从南海北大杂烩式的地方口音全都脱口而出。他这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和滑稽的口音与他刚进门沉默时魁梧威猛的形象形成了极大反差,令两旁侍立的内侍瞬间觉得他憨态可掬,忍不住掩嘴偷笑。姬文光也觉得自己的这个降的干将竟憨得有些像是个包子,不觉十分有趣,哈哈大笑,一边握住手一边拍着刘世让后腰眼道:“你真是不学无术,竟连分野的鹑首都不知道!”
刘世让头上冷汗涔涔,越发觉得不寻常,噗通一声跪下道:“陛下,那个臣有罪,臣失礼了。”
姬文光一愣,收住笑容,看来是自己惊了他了,他柔声道:“无妨无妨,那个臣,你啊。皓首穷经老学士,百无一用是书生。西陲就是缺像爱卿这样有丝莽气血气却敢打敢拼的将士!你很好,朕心甚慰。该赏你点什么好呢?”
“那个臣的命都是陛下的,那个臣不敢邀赏。”刘世让忙道,阵前丢了兵马,不处罚就已经是大的恩赐,哪里还想什么赏赐!刘世让连连叩头,“臣不敢,臣不敢!”
“欸!爱卿莫要这样。”姬文光带头收起了戏谑的氛围,略一琢磨,认真道:“朕就赐你一处京师的宅第吧,还有一封奏章,那个臣就不用推辞了。”
太屋内众人忍俊不禁。
“什…什么奏章?”刘世让惴惴问道。
“赵广汉弹劾你的奏章。”姬文光一声讥笑,“当了雍州刺史,这当御史的臭毛病还改不了!吹毛求疵,以为国中就唯独尔等御史部最清正了。既然他们要弹劾,朕也由着他们,奏本正本副本朕且命它留中不发吧。”
“陛下,若真有罪,微臣倒愿意领罪,留中不发…臣只怕大臣们不会顺从吧。”
“呵呵,朕用人从来不由尔等置喙,更别内朝决议,外朝施政早已是定下的方针。你是朕内朝的人,内朝决议用人外朝大臣无权与闻。”姬文光转冷峻道:“而且你是朕封的将军。江山是朕的江山,难道还会有人比朕更有权威吗?他们闹意见朕就要犹如提线木偶任他们施为?本末倒置,可笑!这个朝廷不论内朝外朝还是朕了算的。”
“微臣谢陛下隆恩,感激涕零,愿为陛下粉身碎骨效犬马之劳。”刘世让感激涕零状长跪不起。
“好了好了,爱卿免礼了。”姬文光眼含笑意道:“其实不止赵广汉的那一份,你看这些,”他一指桌案上垒得高高的几叠奏章,“这些都是地方官员弹劾你的奏章。”
刘世让惶恐不已道:“臣有罪。”
姬文光摆摆手道:“其实朕也知道,这些文臣的弹劾有许多都是污蔑之辞,但朕治理下还得靠这些臣吏,所以也不好太过驳斥伤了臣心。所以希望你能理解,这些奏章你可以拿去看看。”
刘世让磕头,渐渐话清朗,道:“臣遵旨。不过微臣知道大臣们都是赤胆忠心,臣在任上没有什么建树,所以大臣们有怨言,的也不无道理。他们的臣都能理解,皇上的苦心臣也记在心上。奏折不看也罢。”
姬文光点点头,道:“赵广汉是你的平级,但也罢了。但这些人中有些还是你的下属。他们这样你参劾你,你都不记恨么?”
刘世让道:“大臣们的意见很有道理,微臣虚心接受。”
姬文光道:“很好。不过这些个文臣刀笔锋利恐于你有伤,你也不能轻视了。这样吧,以后针对你的弹劾发在邸报上,你也可以据实反驳。朕派个参议大夫给你用,他叫葛良,既有文胆又有谋略,在朕的内朝屈才多年,朕现在派给你做个监军。他虽名为监军可实际可以做你的智囊,你好好善待之。”
“微臣省的,臣谢皇上隆恩。”
“朕记得以六百里快马宣你是在半月之前,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京城。”
刘世让道:“那个臣的军马跑不了六百里,那个臣来的时候每日只能跑五百里。”
“那也是快极了……”姬文光应了一句,突然盯着刘世让的眼睛道:“刘爱卿,军中的粮草的情况?”
刘世让道:“陛下,现在是有粮无饷…服役的边军倒还好,陛下的京军都是从中枢开过去的,已经三年没有发饷了,士气很是低落。
战事拖延日久,边军原定两年的服役期拖了拖了一年又一年。
许多边军战士都是有家有口的,没有军饷,人只要一服役又失去了收成,养家糊口都成问题。
许多战士举债服役,但是他们已经连续服役超过四年以上,只能当逃兵。
这种现象在京军中也时有发生,因为他们有严格的户籍限制,之前有军饷收入也算殷实,所以还没有像边军一样出现大面积逃兵的现象。”
一谈及兵事,刘世让显得忧心忡忡。
姬文光认真地听着,一阵沉默后道:“不怪他们,京军那边是朕答应了没有给他们兑现承诺的待遇。京军精锐,一定要优先稳住他们。必要的时候你单独给朕报上来,饷钱先从内帑出,以后国库充盈再补回来。边军这边推动移防也好发饷也好怎样优待也好,朕不管,让外朝和地方去解决。切记!越是这种情况越要防备有人吃空饷。”
“是,臣明白。”
姬文光又道:“军中花名册还有多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