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嚎从火把寨的远山一声又一声递到枕边,这一夜比前夜更近、更咄咄逼人。男子蜷在温软被褥深处,却止不住浑身筛糠似的颤抖。窗外狂风像发了疯似的,捶打着窗棂,厚重的窗纸鼓荡如喘息的肺叶,那盏油灯的苗子忽长忽短,墙上黑影被撕扯成无数狂舞的狼形。
就在灯苗骤然变粗之时——它又来了。
诡异的脸皮死死压在窗棂上,嘴唇向上吊起,绷出一个木偶般僵硬又夸张的弧度。眼睛眯成两条缝,就那样直勾勾笑眯眯的看着。
“鬼……鬼啊!救、救命——!”呼声噎在喉头,变成破碎的气音。
“桀桀桀桀……桀桀桀桀桀……”
那笑声既从窗外寒风裂缝中钻入,又像从他自己骨髓深处挤出来,尖利而破裂。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腐臭味蓦地弥漫开来,混杂着老坟土特有的阴湿腥甜,几乎令人作呕。
灯,猛地灭了。
黑暗顷刻间笼罩了整个房间。唯有那张脸还在原处,幽幽地泛着裹尸布似的冷白。就在这死寂里,他清晰感觉到,某种冰湿滑腻的东西,正顺着被褥的褶皱缓缓蠕动,一寸,一寸,朝着他赤露的脚踝爬来……
……
“春花啊!我的妻啊!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丢下我可怎么活啊……”
王五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双手死死抠进院子的泥土里,指甲缝塞满了黑泥,那悲痛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心头发酸。离他几步远的地上,一张草席草草覆盖着一具躯体,只露出一双穿着褪色布鞋的脚,草席边缘渗出水渍,在初冬的冻土上晕开一片湿痕——那便是投井自尽的王五之妻,春花。
这村子名叫“石泉”,离丽江城还有二十余里,依着玉龙雪山余脉,傍着一条从山上淌下来的清溪。本应是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祥和之地,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氛围中。
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下,黑压压聚满了村民。男女老少,伸颈踮足,交头接耳,脸上混杂着好奇、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在这闭塞的山村里,几乎好几年没有发生过命案,这忽然出现一桩命案足够成为往后半年茶余饭后的谈资。
几个身着靛蓝色号衣、腰挎朴刀的衙役,正满头大汗地维持秩序。班头赵虎是个四十上下的粗壮汉子,脸上刻着常年奔波的风霜,此刻正抹着额头的汗,朝人群吼道:“都往后站!别往前挤!破坏了现场,你们担待得起吗?”
呵斥声、推搡声与村民们的窃窃私语交织在一起,打破了乡村固有的宁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躁动和隐约的悲戚之气,连带着冬日清冷的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几分。
院子中央,那口青石垒砌的老井静静立着,井口架着早已磨得发亮的木质辘轳,一个硕大的柏木水桶歪倒在井台边。井台周围湿漉漉一片,混合着泥泞和杂乱的脚印,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王五瘫坐在井边,捶胸顿足,哭得涕泪纵横:“我今早和李二哥去地里浇水,回来刚推开院门,就看见春花她……她就站在井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荡荡的,还没等我喊出口,她就一头栽了下去!我扑过去抓,只抓住一把空气啊!”
他边说边捶打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我喊啊,喊破了喉咙,李二哥从隔壁跑过来,我俩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捞上来……可晚了,都晚了啊!春花啊,你怎么这么狠心……”
一旁,一个肤色黝黑、身材敦实的中年汉子连连点头,脸上满是同情之色:“是啊,赵班头,我可以作证。我和王五兄弟从地里回来,在家门口刚分开,我一只脚还没迈进自家门槛,就听见隔壁王五的喊叫声,那声音都变了调。我赶紧冲过来,就看见王五趴在井边,半个身子都探进去了,我赶紧帮他一起捞人……”
李二说着,眼圈也红了:“春花妹子捞上来时,身子都僵了,死不瞑目。多好的人啊,怎么说没就没了……”
赵虎皱着眉头,看看王五,又看看李二,再看看地上那被草席覆盖的尸身,只觉得一切合理,但多年的办案经验还是告诉他要多询问几句。
“你俩是几时去浇水的?几时回来的?”赵虎蹲下身,仔细查看井台周围的痕迹。
“天刚蒙蒙亮就去了,约莫辰时三刻回来的。”王五抽噎着回答,“地里的菜再不浇水就枯死了,春花还说今儿个要腌酸菜,让我早些回来帮忙……”
“你妻子近日可有什么异常?与人结怨?或是身子不适?”
王五摇头,眼泪又涌了出来:“没有啊,春花性子温顺,和邻里都处得好。就是……就是前些日子,为着孩子读书的事,和我拌了几句嘴。可谁家夫妻不吵架?怎么就……怎么就寻了短见呢……”
他说得情真意切,围观的村民中已有几个妇人也跟着抹眼泪。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颤巍巍道:“春花那孩子,是有些心事。前几日我见她去溪边洗衣,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问她也不说,只摇头。”
“是啊,前天王五家的还找我借盐,说话有气无力的。”另一个妇人附和。
赵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站起身,绕着井台又走了一圈,目光落在歪倒的水桶上,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落在王五那双沾满黑泥、指甲开裂的手上。
就在王五的哭声渐弱,赵虎准备下令先将尸体抬回县衙、让仵作验看时,一道清朗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王五啊,你过来。”
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众人循声望去。就在这片混乱与悲声之中,院子一隅,背对着喧嚣的人群,在春花尸体边上,一直静静蹲着一位少年。
他蹲在那里很久了,久到几乎没有人察觉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仿佛他本就是这院子的一部分,与那棵老槐树、那口老井一样,一直就在那里。
少年身形挺拔如初夏新竹,虽略显清瘦,但骨肉停匀,静立时自有一股读书人的沉静气度,与周遭的纷扰格格不入。他头上带着一种独特的黑色巾帽,身穿圆领、大袖的深色蓝罗袍,袍子外系着青鞓革带,脚踏皂靴,俨然是一副经典的新科进士打扮,天子门生。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地面上的水痕,然后抬起手,对着光看了看指尖。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缓缓起身。
阳光正好从玉龙雪山的方向斜斜照下,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那是一张尚未完全脱去稚气的脸庞,皮肤是健康的象牙白色,嘴唇红红的,因常年读书而透着几分文秀,但眉宇间已有了清晰分明的线条,显露出少年人的俊朗。额头光洁饱满,鼻梁高挺如刀削,俊俏的像个姑娘。
王五愣愣地看着这位气度不凡的年轻官人,一时忘了哭泣。赵虎也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忙抱拳道:“进士老爷……”
少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脖颈处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开口,声音清朗,不高不低,却足以让院内院外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五啊,我来教教你怎么杀人。”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村民们炸开了锅,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起:
“老天爷!这位小官人说什么?教他怎么杀人?!”
“我没听错吧?王五杀了他婆娘?”
“不能吧……王五平时看着挺老实一个人,对春花也不错啊……”
赵虎也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年。王五则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由蜡黄转为惨白,嘴唇哆嗦着:“官、官人……这话从何说起?小人、小人怎敢杀人?春花是自尽的,是自尽的啊!”
少年冷笑一下,却不理会他的辩驳,也不在意周围的骚动,只是背着手,缓缓踱了一步,目光扫过院中众人,最后落回王五身上。
“你说你和李二去地里浇水,回来时看见妻子投井,急忙呼救,李二听到喊声赶来帮忙,可是如此?”
“是、是啊!”王五急声道,“李二哥可以作证!”
李二也忙不迭点头:“是是是,我听见王五兄弟喊救命,就冲过去了……”
少年微微一笑,说:
“好,那我们从头教起,王五啊,我来说说,如果我是你我会怎么杀死春花。”
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指向地上草席覆盖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