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净鹄问我今日见了辛垣闻嫣后,感觉如何。我说,一小会儿的时间里,我还读不懂她,但是我很钦佩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自信,恍若天生就该是高人一等,享有无数宠爱与荣誉。
净鹄道:“闻嫣,应该是个善良的女子。”
我挑眉:“哦?何以见得?”
他向我露出了手臂上的一处伤疤,道:“我忽然间想起,我第一次拜访辛垣府时,辛垣家的公子都没有认出我,还用弓弩射伤了我的手臂,但我身为宾客却不能反击。后来,是闻嫣出来替我解围的,当时她也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但她还是一直在强势的兄弟面前维护我,还给我上药,在辛垣锐面前给我讨说法。”
“当她知道我的身份后,也没有向我示好,后来我拜访辛垣家的时候,也不过是见过她寥寥几面而已。”
我无法断定辛垣闻嫣是不是个本性善良的女子,可她的族人却一定是些有着虎狼之心的人。
我成为了终日伺候在净鹄身边的“侍女”一事传到了辛垣锐的耳朵里后,他不仅让辛垣闻嫣来打探,自己也亲自前来会会我了。
这日我正给净鹄研墨,辛垣锐便来请见了。
我问净鹄,我可需要回避?
他侧过头握住我的手,“早晚会相见,辛垣大人不见到你是不会死心的。”
净鹄一挥手,下面待命的侍者当即往外头高唤道——
“宣辛垣大人入见!”
室内气氛忽然一凝。
“臣辛垣锐叩见吾王,吾王安康!”
这沉稳的语音间透出丝丝不容侵犯的威严,与他那冷肃而苍老的面孔甚是相符。
辛垣锐给我的整体感觉就是此人身体健朗,城府颇深,有如此躯体,如此心思,才能够任三朝之臣,让辛垣家成为可与王族对抗的对手,成为王族的心腹之患,并且在这个理应静享天伦之乐的岁数还觊觎着王位和江山。
净鹄问道:“不知辛垣大人是因何事而觐见?”
净鹄并没有让辛垣锐起来的指示,然而他自己已然缓缓地从单膝跪地变成了站定如松,可见此人着实跋扈,没有将君臣之礼放在眼里,也可见净鹄的地位真是岌岌可危,即便是一个臣子,也能如此的轻视他。我不由得替净鹄担忧得更深一层了。
辛垣锐毫不掩饰话语里的相逼之意:“今日早朝时,王依然没有指派将士进入无央城,将无央城彻底划入我北戚的版图中来!”
净鹄皱了眉:“此事还需再议。”
“王!”辛垣锐语气不善地道,“你再犹豫,这片土地就要落入玺天的囊中了!如今玺天在边境上大力加设军事防备,就是为了趁机割我们北戚一块肉啊!”
净鹄毫不退让:“无央城是两国子民的通商之地,为了维持民生,此处一直都是两国在军事上有意回避的地方。如今我们先毁掉当初和谐发展城内经济的诺言,一举侵占,岂不是与强盗为伍?而事后我们又该如何再保证城内经济的交流与发展?”净鹄道,“守护疆土正是为了让百姓安居乐业,如果因为这片土地而拿下这个地方,而断了民生,未免太不不顾长远利益了!”
辛垣锐面色愈发难看起来,“臣不知王是否有细读过臣的奏折,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了这二十年来无央城内的贸易来往细则,旁边还有臣的诚心批注,那皆是臣对于无央城内难以来往历史的分析和臣认为可以将利益扩到最大化的建议。臣为了能将这些呈于王面前也算得上是呕心沥血!王若是细看过了,定能明白臣的一片苦心!”
“辛垣大人的一片苦心,孤自然未有漠视,辛垣大人对城内贸易来往的分析句句在理,所提建议也有可取之处,但是孤着实不看好这奏折后部分的夺城之事!”
原本我对他们争论的事情不甚了解,于是有些走神了,但此时我听到“夺城”二字立即醒了神,说到底,他终究是我心口处的一处伤痛。
未料,本是与净鹄争论的辛垣锐忽然将目光转向了我,他对我厉目而视,话却是对净鹄说的:“如此失态的侍女,王怎么能将此人留在身边?”
我垂下眉目,宛若一个站在净鹄身边的侍女。
净鹄直接略过辛垣锐的话,打发他道:“无央城之事,日后再议。若无其他的事,辛垣大人就退下吧。”
尽管辛垣锐心有不甘,面上怒火已烧,他还是忍了下来,转而堆砌起意味深长的笑意道:“王,不知臣上次与王说的事……”
室内因净鹄的沉默而又一次陷入了死寂当中。
我心中略微不安起来……
久久以后,净鹄启声道:“便叫‘弗’罢。”
谁?为谁取的名字?
辛垣锐语气中微怿:“可是冠以慕兰之姓?”
殿内只回响一字:“是。”
辛垣锐就像是赌场上的得意者,在尝得甜头后又下新的一轮赌注,他道:“可是会写入王室宗谱中?”
净鹄依然回答:“是。”
我心中万分疑惑,他们指的到底是谁?
“那这个孩子今后是继续留在辛垣家,还是……”辛垣锐问。
“既然是我王室子弟,自然是要在王室中成长,还请辛垣大人择日将弗儿送入宫中来吧。”
听闻是个孩子,我更是疑惑了,但我还是强忍着心头的疑惑,静待辛垣锐离去。
净鹄与辛垣锐又探讨了一些地方问题后,这时已经日落西山,辛垣锐这才颇有些得意地离开了大殿。
他一走,净鹄便向我解释道:“那个孩子,指的是‘我和辛垣闻嫣的孩子’。”
我险些没笑得岔气儿。
我当然知道那孩子不是他的,他们辛垣家的人也心知肚明,这个孩子和少年时就入了佛门的净鹄不可能有半点关系,这孩子不知是他们在哪里寻来的,或者,他是辛垣闻嫣和哪个男人生的,辛垣家就是想要利用这个孩子来为自己夺取政权铺设道路。
我问净鹄:“辛垣家可是抓住了你什么把柄,让你甘愿背负这个‘生父’之名,让他们混淆王室血脉?”
净鹄唇边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眼角的疲惫之色也愈发清晰了,他长长叹息:“并没有什么把柄,只是如今我处境困难,很多时候都不得不做出退让。要推倒辛垣家绝非易事,此间我还需权衡整个朝野,必要时还需要忍辱负重,让他们先得意一阵,尝尝甜滋味儿,我才好伺机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跪坐在他的脚边,抬手替他轻揉额边的穴位,“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虽然,我也未必能帮得上你什么。”
他摘下我的手放着唇畔轻吻:“我有如此温柔贤淑的内助,还不知足吗?”
我揽住他越发削瘦的腰身,劝道:“你也累了,我让人去准备香汤,你洗浴后用了晚膳就歇下吧,别熬坏了身子。”
“好,我听苏月的。”
夜里,伺候净鹄睡下后,我吹灭了室内的灯火,而后悄声退了出去。
庭中月华清,白杨树影长。